港大金冬雁:为什么说新冠病毒的变异已趋于稳定?

有证据表明新冠病毒突变已经趋缓,正在走向稳定。但稳定不是静止不再变,而是继续小幅的漂变。总体趋势是传染性略有增加而毒力不变或继续下降。当一个病毒在人体充分传播之后,我们确实不必过分担心其毒力变强。

11月30日,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在国家卫健委召开座谈会时表示,随着奥密克戎病毒致病性的减弱、疫苗接种的普及、防控经验的积累,我国疫情防控面临新形势新任务。

12月1日,孙春兰再次在国家卫健委召开座谈会。她指出,坚持稳中求进、走小步不停步,主动优化完善防控政策,是我国疫情防控的一条重要经验。

显然,提出“优化完善防控政策”的科学基础,就是孙春兰所提到的“奥密克戎病毒致病性的减弱”。但近期,就“病毒是否会越变越弱”这个问题,也有人提出疑问,认为“不能保证奥密克戎今后不会突变”、“不能预计其突变的后果、感染的后果”。

那么,如何从病毒学的角度判断奥密克戎的进化趋势?这个问题需要在科学上予以澄清。在对此有科学认识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在新形势下主动优化完善防控政策,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减少病毒带来的损失。

上海街头一把椅子建成的临时隔离区(摄影:田栋梁)


以流感为例,病毒变异总是这样趋于稳定的

1918年的世界大流感在一年内杀死了5000万人,是人类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最大一次由呼吸道病毒造成的灾难。但此次大流行在1920年终结,大流行毒株衍变成季节性流感的H1N1毒株,每年继续流行、繁衍,直至今天。

今天流行的流感病毒H1N1毒株,包括2009年另一次症状极轻的又称为猪流感的世界性大流感的毒株,其始祖就是1918年的大流行毒株。与大流行毒株相比,季节性流感的H1N1毒株的毒力和致病性都比1918毒株大大减弱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季节性流感的H1N1毒株以及猪流感,已经无法在今天肆虐,除了毒力明显下降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人类从1918年以来经常暴露于1918毒株的后裔,积累了很强的免疫力。

这种情况跟目前新冠病毒原始毒株与奥密克戎毒株之间的关系及现实是何等相似!奥密克戎就好比是从1918毒株衍生出来的季节性流感H1N1毒株。流感1918毒株毒力强,因而造成很多年轻人包括士兵的死亡,使得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进程都改变了。但季节性流感的H1N1毒株主要影响老人、有慢性病的脆弱人群及少年儿童。这个特点也跟如今的奥密克戎很相似。

1957年与1968年,流感病毒又出现了世界大流行,是由于它的分节段RNA基因组的8个节段发生重配,重新洗牌形成H2N2和H3N2毒株,与H1N1不同。这使其毒力有所增强,而人群中也没有免疫力,所以这两次流感疫情,导致全世界分别死了100万人。但此后,它们又有所减弱,而人类经过大流行也获得了免疫力,所以H2N2和H3N2同样成为季节性流感的毒株。每年的季节性流感,就由它们及前述H1N1毒株轮流充当主流毒株。

所以,我们虽然无法精确地决定明年流行的流感毒株究竟是什么,也无法精确地决定它究竟比上一年变弱或变强,但我们可以确定,季节性流感毒株来自世界大流行毒株,它们都比西班牙大流行时期的毒株明显减弱,人体里也都有相当程度的针对季节性流感病毒的免疫力。所以我曾说,季节性流感是“已知的鬼”,不是像禽流感那样是“未知的怪”。

就季节性流感来说,主要由 H1N1、H2N2和H3N2毒株轮流占优势。首先,如上所述,它们与1918、1957和1968年大流感的毒株相比,致病性都是大幅减弱的,这是完全已知的。

第二,流行的几个主要毒株的致病性的相对强弱,也是完全已知的。例如H3N2的致病力相对强一些,那么,H3N2毒株占优势的年份死亡人数一定多。例如,在美国可达5万至7万。

第三,季节性流感每年的变化规律是什么?用术语来说,叫做“抗原漂变”(antigenic drift),它是由“点突变”造成的,这种突变是一个小的变化,可以引起对疫苗的一些轻微逃逸,这与现在的奥密克戎出现的各种新变种也十分相似。

抗原漂变是不可能造成抗原的重大变化的,也就是说,它不会造成完全的逃逸,也不会造成重大的危害。季节性流感的突变率虽然比新冠病毒高两倍左右,突变的结果就是,每年流行的毒株有轻微的变化,致病性可能略微变强或变弱。虽然这个变化无法精确预测,但万变不离其宗,季节性流感再变,它们也只是渐变,仍属已知的H1N1、H2N2和H3N2亚型。它们的致病性、传染性或免疫逃逸性只有小的变化,不会大幅增强。从1920、1957和1968年以来,都是如此,从来没有打破过这个规律。

因此,季节性流感每年会变稍强一点点或者稍弱一点点确实不可预测,但其致病性、传染性、免疫逃逸性以至其他基本特性已基本稳定,不会发生颠覆性的显著变化,这也是十分肯定的。所以,如果说流感病毒的变化完全不可预测,这是不可知论,并不符合科学的精神。

今年,我国内地包括全世界很多地方流行的都是H3N2,它的致病性比H1N1和H2N2等毒株都要强。现在虽然还没有达到季节性流感的高峰,但我们可以预测,因为它的毒力相对比较高,所以造成的死亡病例将会是比较多的。



为何新冠病毒的变异趋势是毒力减弱而传染性增强?

那么新冠病毒变异的趋势如何呢?还是以流感病毒为例。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的时候,病毒非常凶恶。2005年,科学界有人把西班牙流感的病毒重组出来了,让它去感染老鼠,老鼠六天内全部死亡,其肺组织里的病毒载量要比季节性流感高39000倍,确实是一个很强的毒株。

当时有一些科学家包括诺贝尔奖得主Richard J. Roberts等,都说不能这样做,这样要毁灭全人类的。的确会这样吗?后来的研究证明,完全不会!实际上,2009年暴发的猪流感,就与1918年的毒株非常相似,也确实是症状非常轻微。这是因为,人类从1918年以来反复受1918毒株及其后裔毒株的感染,已经有很强的免疫力。1920年西班牙大流感就已经平息了,1918大流行毒株已经变成季节性流感H1N1毒株,其变异的基本规律是完全可知的,其造成的后果也在可控范围以内。

别说是季节性流感的H1N1弱毒株,就算是1918大流行的强毒株,也完全不可能在今日之世界造成大破坏,其原因就是人们都已经获得很强的免疫力。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新冠。

实际上,我们也有明确有效的应对方案,每年会根据毒株流行情况预测季节性流感的主流毒株,据此决定疫苗的组成。这个预测可能会很准,也可能会有较大的偏差。在出现较大偏差的年份,疫苗的效果就会差一些,死亡人数也会增加。

为什么新冠病毒的变异趋势是毒力减弱而传染性增强?实际上,在病毒变异过程中,如果下一个毒株没有比上一个毒株更能传播的话,它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所以,在人群的传播中,病毒的传染性是会有所增加的。但这个增加也不是无限的,到一定程度后,它就会稳定。稳定不是说完全不再变,而是只有小幅的升降。

如果我们人为地提高新冠病毒的突变率,它就不能存活。口服抗病毒药Molnupiravir就是抑制新冠病毒的复制酶和校正酶,使突变率升高,从而抑制病毒复制。所以说,新冠病毒的突变并不是无限的,其突变方向也绝对不是完全不可预测的。

奥密克戎是在人体普遍产生免疫力的前提下产生的,它通过突变,获得了一定的免疫逃逸能力,在人体强大的免疫力之下仍能生存。多个研究小组包括我们团队,几个月前在Science上发表的文章都已经说明,奥密克戎的特点就是能够感染已经对新冠有一定免疫力的人。

换句话说,即使人群因为此前感染过或打过疫苗,而使得体内已经有抗体了,它依然能够感染这些人,这也就是“突破性感染”与“再感染”。但奥密克戎的免疫逃逸能力永远不可能是完全的,这是病毒与免疫系统相互作用的基本规律。假如人体免疫力完全不能识别它,那么它就不再是新冠病毒,而是另一种病毒了。

在过去100多年中,流感病毒出现了几次世界大流行,其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是跨种传播,就是病毒从动物跳到人。很多人认为流感病毒1918毒株的出现就是这个原因。第二个是流感病毒特有的重配,也就是基因节段的重新洗牌。我们把这样的变化叫做“抗原转变”(antigenic shift)。

我们需要十分警惕新冠病毒的跨种传播,但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它在初次进入人体后再传到动物再传回人类,并成为优势毒株。新冠病毒也会出现重组毒株如XBB,但参与重组的两个母本毒株仍太像,所以重组毒株毒力也没有明显增强。

未来新冠病毒变异的趋势是什么?首先,有证据表明新冠病毒突变已经趋缓,正在走向稳定。但稳定不是静止不再变,而是继续小幅的漂变。总体趋势是传染性略有增加而毒力不变或继续下降,而并非“变异方向不可知”。为什么毒力下降?这是因为,它必须适应多数人已产生免疫力的情况,这是它生存的前提,也是自然选择的前提。它要增加致病性,一定要突破人体免疫力。但人体免疫力无法完全突破,所以弱致病性正是自然选择的必然结果。所谓它的致病性会突然增强,造成大批感染者死亡,这并不符合冠状病毒进化的一般规律。

许多病毒在宿主内长期进化的结果都是致病性减弱甚至完全消失,这是病毒分子进化的基本规律,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禽流感在天然宿主水禽体内大多数是不致病的,但当它跑到一个新的宿主体内,比如人或家禽,就致病了。艾滋病毒在天然宿主黑猩猩和白顶白眉猴也是不致病的,但跑到人类或恒河猴致病性就比较强。

当一个病毒直接从动物传到人的时候,它的危害性是最大的,毒力是最高的;当它在一个宿主里长期的繁衍,它的毒力是会减弱的,最后减弱到一定程度后即稳定下来,像现在的流感病毒、艾滋病毒、肝炎病毒等,它们都是达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程度。

有人用艾滋病毒的毒力不减弱甚至有所增强来印证病毒未必一定是越变越弱。艾滋病毒的宿主细胞是人的免疫细胞,确有一定的特殊性。有人认为需要更长时间的共同进化,艾滋病毒才会减弱至它在天然宿主内不致病的状态。由于人类普遍使用高效抗艾滋病毒药物,它在人体内复制的机会已经被大幅限缩,要达到完全不致病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也有人认为,艾滋病毒在人体内的变化已经趋于稳定,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趋于稳定不是完全不变,实际上艾滋病毒的突变率要比新冠病毒高4倍。但是,正如我们过去40年所见,艾滋病毒并没有显著变强变弱,基本上处于比较稳定。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会担心艾滋病毒会不会突然毒力增强,引起严重的公共卫生危机。

新冠病毒的变异规律与其他四种社区获得性并只引起普通感冒的人类冠状病毒229E、OC43、HKU1和NL63十分相近,与流感病毒也有相似之处。如果担心新冠病毒毒力变强,为什么不去担心其他的人类冠状病毒及流感病毒毒力变强呢?我们既然不担心这些病毒或艾滋病毒与肝炎病毒毒力突然变强,同样也没有任何理由为出现下一个致病性更强的新冠病毒变种而杞人忧天。

当一个病毒在人体充分传播之后,我们确实不必过分担心其毒力变强。新冠病毒目前已经与其他四种人类冠状病毒十分接近和相似。科学上没有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些病毒毒力变强是极小概率事件。

历史上确实有发现即使人类冠状病毒或者呼吸道合胞病毒等其他呼吸道病毒也会因为漂变而产生毒力小幅增强引起肺炎的情况,但这些情况都属于特例,既不可能持续,也不可能大面积出现,很快它们都会在大多数人群中恢复到原本致病性相对较低的状态。否则它们早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人类冠状病毒或呼吸道合胞病毒。

以史为鉴,我们实在没有必要、没有理由过分担心。更大的威胁应该是来自从动物跨种传播到人类的新病毒。

在新冠病毒造成疫情扩散之初,很多人都很恐慌。我当时就撰文指出,“历史上的冠状病毒都是减弱的,其他的大部分人类的病毒病原也是减弱的。病毒传播得越好,致病性也就减弱了,因为如果它把人都杀光了,对病毒自己也没有好处。”

这篇文章当时有很大的影响,我也是因为这个契机,才意识到作为一个科学家和病毒学家,应该出来多跟大家沟通。如果专业人士不传播正确的知识信息,公众就会被各种谣言或片面的观点带歪,形成恐慌。我不想做网红,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公众、对国家都是有利的,所以才花时间去做。实际上,在相关研究领域有造诣的学者都应该积极回应这些科学问题,对公众、对国家负责。

在目前阶段,我国的防疫政策正在作出重大调整,我们更需要将有关病毒和防疫的科学知识普及给大众,化解人们心中的困惑。

需要指出的是,放开不是躺平,不是说我们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了。在放开之前,需要做好对公众的科学教育,呼吁理性对待奥密克戎感染,不必恐慌。同时,要切实提高老年人等重点人群的疫苗接种率;因为国内绝大多数人打的是灭活疫苗,所以我还要呼吁新冠疫苗第四针的推广,这需要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此外,要加快治疗药物与医疗资源准备。只要做到这些,相信我们会实现稳步、有序的放开,将病毒对人群与社会经济的影响降到最低。

(作者系病毒学家、香港大学李嘉诚医学院生物医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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